
上海大剧院版昆曲——重逢《牡丹亭》 叶辰亮 摄
循着风雨之声,往浙西遂昌方向望去。雨水淹没了世间的喧嚣,淹没了送别的愁绪。一只行船从江关出发驶向汝水,船头宽衫大袖的男子,挥手长吟:富贵年华逝不还,吏民何用泣江关?
这是辞官还乡的汤显祖,对仕途的最后一次回眸。宦海一声笑,胜负天知晓。当绵软的风,终于把他的船吹到故里临川,文昌桥的落日在他深情的注视中渐变成一抹幽蓝的静,汤宅及后院的上空,隐隐亮起几颗星子。汤显祖回到临川,再未离开过。他在玉茗堂专事戏曲创作,一年一年,“四梦”如藤蔓般推动着他49岁以后每一天的黄昏。
玉茗堂与“汤氏家塾”仅一墙之隔,家塾是父亲汤尚贤所创。汤显祖将家塾利用起来,与为官时办学一样,躬身教导乐善好施,对奖掖后学更为着力。书塾砖木结构,翘角飞檐,门前楹联写着:文比韩苏欧柳,行追稷契皋夔。不写戏文的时候,不知汤显祖盯着柱子出神时,会不会想到自己少年时的老师徐良傅和罗汝芳。儒士风骨、“赤子之心”是老师们蚀刻在他生命里的印记。在仕途中,他像徐良傅一样,绝不以阿谀权贵为进身之路,敢于冒死以匡时弊。在困厄中,他深知选择远比能力更能表明自己是怎样的人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汤显祖彻底践行了对“大道只在自身”的理解。
戏曲创作,也许是一份此前他不曾想过的职业。在宦海沉浮的年月,他低位闲职,不是闭门读书,就是写作戏曲诗文。因自幼受伯父汤尚志好弹琴拍曲的熏陶,加之心学的影响,写起戏文如鱼得水。在南京改编唐传奇《紫箫记》未成稿为《紫钗记》时,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,有一天他会辞官还乡,用戏曲救世,用情悟人。
汤显祖在《紫钗记题词》中说:“霍小玉能作有情痴,黄衣客能作无名豪。”不难看出,被现实捶打仍执着追求理想的青年汤显祖,虽行侠仗义,快意恩仇,但在对矛盾和冲突的处理中,还是略显天真。直到他筑起玉茗堂,相继写出“二梦”“三梦”和“四梦”,就再也寻不到“侠”的踪影。
文昌里的秋天光线温柔,微微有风。此时,已是傍晚,我从汤家山回到街面较为开阔的万寿宫前,心中升起一片寒凉。历史何以没有给汤公留下一处安宁的栖所?
清朝光绪年间,一个喜欢汤公的戏粉,曾为汤公重立墓碑,还将汤公三位夫人按名分与汤公之名列在一起。然而,那块石碑竟也失去了踪影。最后,汤公与夫人的合葬之墓,变成了汤公一人之墓,一人之碑,实在有寒汤公之“情”。
如今,汤家山现出他的一抔黄土,虽空空如也,但他到底是宽恕的。在寂荡无边的空坟里,风的低回,仿佛还藏着他四百多年前的笑。
上世纪50年代建设的制冰厂被拆除后,直到2016年才在文昌里发现汤氏家族墓群,后经考古勘探,共计40多穴。40多穴坟墓以抱团之势紧紧相拥,朴实无华。墓群被发现之时,简直震惊了世人。因为在地域辽阔的抚州,几乎没有哪个有名望家族的丧葬如此节俭。独特的是,墓园就在离家最近的地方。据考古考证,墓园自汤显祖祖父汤懋昭起就有,大抵位于汤宅后园。
遗憾的是,汤宅及玉茗堂,已无迹可寻。墓园展馆里陈列的陪葬品、石碑铭文,是唯一可以还原汤宅及玉茗堂的证物。我看见一块墓砖上雕刻的“汤”字,与碑上飞扬的“汤”不同,有着耕读世家的圆满融通,使人内心感到安详。展台灯光稍亮的地方,有一块断裂成两截的巨石板,是汤公的盖棺石,其表粗糙,无纹饰,一条凹槽纵贯其间,上面清晰地写着“汤临川玉茗先生墓”。汤公一生低调坦荡,以“四香”诫己诫子,其克己节俭的君子品行,在一块粗糙无华的石板上可窥一斑。无疑,汤公最后的栖息之地,就是文昌里了。
天青色的背景墙上,六方形状不一的墓志铭悬挂其上,铭文准确无误地概括了汤家一族的过往,从生平、谱系到家庭活动及人物评价。这些或方或圆的石碑犹如大树上飘落的枯叶,装着一个时代家族的盛衰枯荣。
出了展馆,高墙大院,是当年汤宅和玉茗堂的大概范围。眼光碰向那些墙头时,我的心还是禁不住一颤:这就是尽心庙堂挂靴江湖的狂人汤显祖最后的栖息之所,是《临川四梦》起飞的地方?
不知怎的,脑子里忽然就飞过一句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。汤公眼里的“良辰美景”是哪,心里的“赏心乐事”又是什么呢?不得而知。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吧。这个院子,还开着他喜爱的白山茶。
展馆外是一条长长的街道,走在街道上,能闻到菜叶、竹篾和烟火的香气。一边是静默、庄严和冷,一边是欢喜、喧闹和暖。生与死,都在人生的范畴里。
我总疑心汤公衣冠冢落于文昌里人民公园,是一种刻意的安排,因为他生前是多么热爱人间的烟火。汤公辞官回乡最后的18年时光定格在文昌里,他的玉茗堂既热闹又清欢,与伶人名角研磨戏文,与邻里乡亲家长里短。傍晚,他站在儿时沙井旁看文昌桥上人群熙熙攘攘,“文昌通旧观,东井饮余晖”。风吹过文昌桥,他们家雕花的木门敞开着。这个深受儒学影响的家庭,显然深谙小成之境与大隐之道。几兴几废,这个家族在人间的喧嚣中,似乎从来不曾争过什么,更不曾想过让人们以生生世世之情来纪念自己。汤公更是如此吧。他的梦,在戏里。他的戏,在心里。
天色变得昏暗,太阳跌落在青石马头墙后,赣派飞檐在余晖的映照下更有了时光的味道。走进万寿宫,借着正厅前方天井的光,隐约间,许多绛红色条凳整齐地排列着,四根原木色柱子,支起一块方形的场地。
踱步过去,原来有个戏台。戏台分二层,楼上为台面,楼下通道,直指向街门脸。台子左右各挂三串红灯笼,背景是胭脂红龙凤呈祥图,很喜庆的样子。优伶才人在此粉墨登场,传奇戏文也为一时称盛。戏台穹顶全是木雕,不知是因岁月漫漶,导致木色黝黑,还是雕木本身就是黑木。这里始终响着历史绕梁的余音,从明清,或者更久远的时代。
如果这个戏台明代已有,我想汤显祖的“四梦”也必定在此演过无数次。那时,台下观者如织,场上之曲盈耳,水袖轻舞间,带过多少波澜壮阔,哀婉缠绵。
五年前,一次机缘巧合,也曾做过一回追“梦”人。那是昆曲《牡丹亭》,悠长的水磨腔磨去了夏日的不安和焦虑。情到深处,那些演员的身上放射出一种隐秘的光。透过光,我似乎看到一个身穿道袍挂靴归来的男子仰头望着天穹,嘴里念着:世总为情,思欢怒愁。梦了为觉,情了为佛。曲终之时,坐在身旁的朋友,掩面而泣。那一场,我们看到的,也许只是爱情。
我不知道“四梦”产出地临川,汤公栖息的归处,文昌里戏台上的《牡丹亭》是怎么唱的,穿什么服装,用什么腔法?据史籍记载,《临川四梦》搬演时,运用的正是明代四大声腔之一海盐腔系——宜黄腔。汤公看中的,也许就是宜黄腔自身所具有的平民基因和汝河气质。汤公不仅为宜黄戏班撰写剧本,闲暇之余,他会把宜黄戏班叫到玉茗堂排演剧目,孜孜不倦地在唱曲、表演方面给予相应的点拨。看得出来,汤公在戏曲上所倾注的心血,绝不仅仅局限于一个“情”字。以“情”写“世”,才是他想抵达的。
在当时的戏曲界,“沈汤之争”世人皆知,二人走过一段外人难以理解的历程之后,汤公也渐渐学会了释然。因为汤公知道,反对也丝毫不会影响世人对他“有情”之梦的倾心。迁就格律改编《牡丹亭》的,又不止沈璟一家。但汤公没有料到四百年后,昆腔《牡丹亭》唱得比宜黄腔《牡丹亭》盛,还唱的是汤本原文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《牡丹亭》成为戏曲界中独领风骚的剧目,多少借了昆腔之势。真正的对手,最后,一定是互相成就。昆腔的生存和发展,自然也得益于《牡丹亭》永恒的文学性。一直以为《牡丹亭》是昆曲的代名词,来到文昌里,才得知真正的《牡丹亭》是用乡音唱的。
夜晚就要到来,台子两侧六串红灯笼,照亮台下一片喧闹的海。台子幽幽地,像等着什么人来。霎时,一张娇美的旦脸出现在灯光下,她雾湿的眼,悠长的腔,催起人内心深处长久的情绪。这种唱腔的确有别于高雅的昆曲水磨腔,同样是慢,但这种慢的自由度大,给人很放得开的感觉。特别是一人唱众人和的时候,能把情绪渲染到极致。
看一场好戏,和看一本好书一样,最重要的是共情。最引人注目的地方,还在于它融入抚州南丰傩舞等民俗元素,真正达到了雅俗共通的妙境。“清远楼头笑一场,后辈谁开玉茗堂?”玉茗堂历经劫难,虽已不复存在,但《牡丹亭》经过抚州后人无数次的传唱,用古老的盱河高腔保留了四百多年前本剧初演时的原貌。这应该是对先生最好的告慰。
一出戏,就是一个人的一生。先生灵魂深处的吾乡吾土,先生“至真至情”的人间气,先生不惧生死、永不言弃的风骨和抗压力,在戏里浓缩,在戏外延展,他的精神至今仍在回响。
这个戏台,是不是最初搬演《牡丹亭》的那个?已不重要。这是一个无需被历史雕琢的人物,四百多年的风云变幻,先生从来都是自在自适宠辱不惊。
曲终人散,戏台苍茫。星辰自遥远簇拥,空气中含着迟桂的香。那悠长的唱腔,仍在屋檐、角梁、藻井间回响。我想起一个久远的人,听花落风起。尘世有情,何止在戏里?
来源丨文汇笔会
编辑丨蒋竹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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